2009年4月1日星期三

百年茶事

周楚奇

每逢春日必思茶。

對茶,本來並不苛求。唐代禪宗對吃、喝、睡、拉有獨特的見解,說到底是隨意、不強求,強求了,就不是享受,卻成大苦。

所以過去數十年中,筆者徜徉於港、九數間老茶莊間,遇茶即飲,並不固執,到得較多的是西環的一間老舖,因那群老伙計老實,如遇上澇、旱、寒、熱等壞天氣,影響了茶葉的質素,他們常如實相告,甚至勸說少買一點,以待佳茗,這種經營手法,實是古風。

倚雲栽、群芳髓、釵頭鳳

但更喜歡他們的原因是茶葉分級的命名和包裝方法也很古雅,至今還保留着明清時代的風韻,「倚雲栽」、「群芳髓」、「釵頭鳳」等等。直是《紅樓夢》的氣氛,「群芳一窟、萬艷同杯(悲)」正是《紅樓夢》的詞語及意境。

「釵頭鳳」叫人想起陸游,不但記起他與唐婉之間淒艷的愛情故事,更須說明的是陸游與茶的典故。

不單是因為茶聖陸羽與放翁是同宗,甚或後裔,其同僚周必大贈詩云:「今有雲孫持使節,好因貢焙祀茶人」,「雲孫」即第九代孫,這是恭維,未必是事實,但陸游確是非常崇拜這位同宗的茶聖,多次在詩中直抒胸臆,心儀神往。如「桑苧家風君勿笑,他年猶得作茶神。」「《水品》《茶經》常在手,前生疑是竟陵翁」,句中「桑苧」、「茶神」、「竟陵翁」均為陸羽的名號,其中更有句云:「遙遙桑苧家風在,重補《茶經》又一篇」及「汗青未絕《茶經》筆」等句。《劍南詩稿》存詩九千三百多首,其中涉及茶事的詩作有三百二十多,茶詩為歷代詩人之冠,真是「茶詩三百續《茶經》」。

用了較多文字述說陸游與茶的故事,意在闡述《釵頭鳳》這樣一個簡單茶名的茶文化深厚內蘊,我想如不如此嘮叨,一般人很難想像和理解了。

這老店至今更還堅持人手以預印了圖案的專用紙包茶葉,四両一包,成長方形,六面十二陵,八角,方正嚴緊,包好了再蓋上如前述的「王者香」、「月裏桃」等用以分級的木刻紅印,最後還貼了個藍印的「主人真像」印花,每包茶葉,就是一件手工藝品。

常到的老茶舖還有一間,認識店主的後代也該有四十年了,在中環永樂街踞着一座單幢三層高小樓,頹然欲倒,一屋塵封的舊家具,起碼是五十年不變,最近經過,怵然而驚,小樓可能曾成危樓,官府勒令修葺,沿街的磚欄木雕改成水泥不銹鋼構件,官府不能資助其「修舊如舊」,平白糟蹋了好東西。回來翻出老舖的資料,仔細端詳,也在其一張早已印好的舊茶葉包裝紙上,讀出一段本港開埠之初的茶葉貿易史來。

這是一張專包二安士半茶葉的專用紙,右上角圓圈內全是番文,「Registered in Patent Office November 27th 1893」,這竟是一間註冊於一八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的老舖,包裝紙上沒有常見的電話號碼,在左邊那「書卷」印中所示的地址也只有「香港上環」四字,可想當年上環販茶的大概只有此店。

在註冊年期圓印的另一頭是方形中文印記,其中有云:「本號始創,原用鉛箱,轉船駁車,每多破爛,時逢民國,年號十二,改用鐵罐,裝潢堅固,十磅四頭,外加套箱……。」

簡單的四十字說明,可作本港貿易史、物流史、茶葉史讀,由鉛箱改鐵箱,每箱十磅,每四鐵箱又加木套箱,謹而慎之。其末句又說:「欲飲好茶,銀針甘香。」原來當年歐洲人愛飲的不是普洱鐵觀音而是白茶。

筆者對茶葉的要求並不嚴苛,平日以老火鐵觀音為伴,在我的力勸下,近年西環那間老茶莊每年春季都為我留一些未經焙火的青茶,也弄壽眉,上等的換了個名字叫白牡丹,是可以沾唇的茶種中最便宜的一種了。

清輕靈香 筆墨難書

每逢春日,當然更癡想明前西湖獅峰龍井。混迹江湖的時候,常得客、友進貢新茶,常啜不缺,後來本地開了一間專售貴茶雅具的堂口,號稱專人採購佳茗,專人真空恒溫飛運,比唐明皇「一騎紅塵」還緊迫,一直是捧場客,當年的「獅峰明前」的確叫人刻骨銘心,清輕靈香,筆墨難盡其意。唐代詩人盧仝在《走筆謝孟諫議憲新茶》中描寫那種品味新茶後飄飄然欲仙的感受,極為生動、傳神。盧仝說:「……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輕,六碗通神靈,七碗吃不得,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其實,一杯上好獅峰,足叫人升仙成佛。

但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總覺此店供的新茶每年每下愈況,到了一九九五年清明,以上等價錢換得的卻是平常滋味,忙提筆寫信質疑。很快就收到該茶舖的控股公司崇哲興業常務董事李先生的親筆覆信,所論茶事,也值得好茶的朋友參考,茲夾敍夾議,論述於後。

「五月一日函我司屬下福茗堂茶莊有關今年(指一九九五年)明前獅峰龍井一事收悉……天氣對綠茶的影響,較所有其他茶類為大,因其加工程序較簡單,以致難以補救。」

這是內行人說老實話,也是鑑茶至理,龍井受天時、地利極限,佳品產量稀罕,茶農辛勞一年,若天公不造美,一場風雪,清明節前所萌蓄蘊天地精靈之氣的嫩芽受損,即無佳茗可得矣。

「今年(一九九五年)杭州天氣本屬不錯,唯於三月下旬突結冰霜,破壞不少嫩芽,而獅峰龍井更因只選該區茶葉,倍感艱難,葉粗是因大部分茶葉均須待芽受破壞後再長,葉已較老,而味亦變薄,故此趟明前茶是有所參差,實非得已。」

又是實話,但若在大登廣告推銷明前龍井時也將這番話註出,一定更加感人。

明前、雨前、雨後

提到明前龍井,當然須為雨前龍井作釋。過了清明,一芽一槍之極品已採盡,再過十五日,在谷雨之前所採,芽稍粗,香氣亦遜,但仍不失為新茶,尚可入口,故命之為「雨前」,過了「雨前」,當是「雨後」即谷雨之後所採,葉粗枝老,只堪解渴了。但世間混世俗物,硬造出「乳前龍井」一詞,其實嫩葉新芽必須細心呵護,豈可胡亂塞之胸前。可見此等俗物,既對龍井茶文化一竅不通,更是滿腦幼稚無奈的性幻想,無事不對女性進行侮辱欺凌,實有損茶文化之高雅深厚也。

最後,信末有恭維話語一句,照錄並稍加註釋:

「對周先生對茶的認識深厚,一賞便知龍鳳,表以敬意。」

對茶的感覺應該是一種本能,唐代禪宗對此事看得極其清淺,視吃飯、喝茶、睡覺、拉屎、放屁為同等自然而然的事。只是,自上世紀末開始,有好事者設帳授徒教人喝茶,神而秘之,更對龍井、普洱大事炒作,實在是對茶文化的侮辱和糟蹋,當今喝茶也要破除迷信才能得其真意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