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ever hea: SKW 王林記

命運是對手　王林記

魚蛋，平凡食物，走在街頭，隨處可見。
王太，師奶一個，膚色黝黑，聲大率直。
兩者本來互不相干，卻因環境所迫，走在一起。
她自幼家貧，十歲就在魚蛋檔打工。
在魚蛋檔識了魚蛋佬，廿四歲結婚，開了間魚蛋店 ─ ─ 王林記。
可是，魚蛋佬卻因魚蛋變了醉酒佬，家與店，由她獨力承擔。
為了魚蛋，她失去了兩節手指，在命運的陰霾下蹣跚獨行。
但她永不低頭，縱使命途有多坎坷，也咬緊牙關力撐下去，替寂寂無聞的小店闖出了名堂，一個人，一雙手，譜寫出一段不平凡的故事。

星期日早上八時，王林記坐滿了人，一碗碗魚蛋粉從廚房的小窗遞出，店員接過，似箭的端到客人面前，忙得不可開交。收銀櫃處，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女子，正和兩個客人因找數的問題理論。
「淨香魚蛋 ─ ─ 十七蚊、豬手撈粗 ─ ─ 十七蚊、淨片頭 ─ ─ 二十蚊，仲有一杯 cappuccino ─ ─ 十五蚊、同兩杯凍檸茶 ─ ─ 二十蚊，總共八十九蚊！唔？」中年女子用左手指單據逐樣說，那隻手，和一般的有所不同，中指和食指皆斷了一截，怪突兀的，一眼就能看到。
這殘缺的手，屬於王林記的老闆娘劉蘇女。她是潮州人，五十七歲，說話一就一二就二，硬得像塊石頭，她對這手的殘障從不掩飾、沒有避忌，即使遇上好奇的人詢問，她回答也沒有半點扭怩，當中隱隱然有一股過人的硬朗和自信。
「哦！隻手？俾攪肉機攪碎！陣眼又要趕工，咪成隻手放入攪肉機都唔知，好彩縮得快，如果唔係成隻手冇埋 … … 出院之後，成個月都要紮住隻手，咪單手打魚蛋！」她邊說邊滑稽地示範當時的動作，毫無不快，彷彿述說別人的故事一樣。

紅色圍裙是她設計，不花不巧，只有三個字 — — 王林記。

人客少時，王太最愛與街坊說笑。

東大街魚蛋店成行成市，安利旁有安利大排檔。

吃苦當平常

苦，她是從來吃慣了的。
她生長在一個赤貧潮州家庭，八歲喪父，媽媽再婚，後父又因吸煙過度死於肺癌，兄弟姊妹十多人，她為大女，兒時在山邊台（筲箕灣天后廟後山）魚蛋檔做魚工人幫補家計。沒有人工，只吃剩的魚內臟，窮得連飯也吃不起。
「我十五歲至第一次食飯。」她淡然的說。
丈夫王炎林，也是在魚檔工作時認識的。兩人一九七四年結婚，七九年合力頂下山邊的魚蛋檔，改名王林記，專做魚蛋批發。由於魚蛋質素好，生意做到「冇停手」，也因為經濟好，請工人極度困難，長期人手不足，買魚、魚、打魚蛋、接單、送貨，兩公婆都要落手落腳做，做到失魂落魄，手指就是在那時弄斷的。
「手指斷，我求其搵條麻繩紮住去醫院，點知我奶奶話，去還去，千祈唔好搭的士，搭巴士好！我死死氣等巴士去醫院，醫生拆繩，血一支火箭咁噴出，痛 — — 到 — — 呀！」

傳統潮州魚蛋是王林記最早的食物。

住在寶馬山的劉小姐專程來買魚蛋，是幫襯多年的熟客仔。

廚部師傅全是她親自請的，「呢度做最緊要勤力快手。」王太說。

曾經想過死

王太的奶奶，是個很傳統的潮州人，夫早，寡母婆守仔，對新抱有種莫名的防範。加上王太連生幾個女，對重男的老太來說，視為不孝，又多了一重痛恨。偏偏王太能幹，幫丈夫把生意打理得頭頭是道，益添了奶奶的猜忌，時時唯恐她把王家的產業吃掉，因此處處掣肘。
「佢覺得女人最好乜都唔識，淨係識洗衫煮飯湊仔，我就好鍾意學，好似我去學英文，佢就係咁鬧，話你讀咁多書想做乜？係唔係想控制我王家？你賣魚蛋，做乜要學英文？我都費事同佢嘈，咪任佢鬧！」王太說。
可惜的是，丈夫也是個粗人，每天只顧埋頭埋腦打魚蛋，對母親的無理，半句說話也沒說過。也因為在寒冬打魚蛋，要喝酒來驅寒，不知不覺間種下了酗酒的陋習，整天活在迷迷糊糊中，不問世事，多苦的事，也只剩下王太一人面對。
誰知，家婆不單止鬧，還叫丈夫不要加她的名在王林記鋪位業權內，丈夫也真的言聽計從。那年，她發現自己生了子宮瘤，連跟他吵架也來不及，就要到醫院做切除手術。手術完後在家休息了幾日，誰知丈夫一個電話打來，說：「聽日好開工。」一世人沒哭過多少次的她，哇一聲就哭了起來，淚水流個不停。
「自殺其實唔係好難，一諗到死陣成個人係冇感覺，唔識肚餓，唔想，唔想出門口，淨係想死。」王太認真地說。
死，她真的想過，也有膽量，只是不捨得幾個還在讀小學的仔女。孩子年紀小小已很生性，見她哭，就一起安慰，令她更捨不得，為了仔女，她挺直腰板，一直撐到今天。

雖主責樓面，她偶爾也幫忙做魚蛋。

老公醉了我獨醒

千辛萬苦撐過來，丈夫卻沒有幾句憐憫的問候，只終日活在醉醺醺的世界中。對於丈夫酗酒的陋習，兩夫婦打過也鬧過，最後都於事無補。王太早已沒好氣，也容讓他在店中打躉，只是王炎林偶爾酒癲發作，會騷擾客人。記者星期日來採訪，就見王炎林身穿絲質花恤衫；獨個兒倚在收銀櫃旁喝威士忌，知道我們是記者，就笑瞇瞇走來攀談。
「打魚蛋最緊要係魚靚 … … 呢度周不時有警司 … … . 唔靚魚蛋，真係狗 … … 狗都唔食 … … 我同你講 … … 做魚蛋呢 … … . 」王太見記者一臉尷尬，一言不發，皺眉托腮，在落單紙寫了三個字 ─ ─ 「佢 high 」，搖搖頭沒好氣地繼續工作，王炎林隨即又目光呆滯地走開。
王太與丈夫，雖然每天都一起在店，但卻很少有交流，連吃飯也分開，街坊都見怪不怪，「佢老公日日都係咁喇！」前來買魚蛋的街坊陳先生說。
王炎林好杯中物，習慣一年比一年嚴重，以往一日飲兩杯，到八十年代初，王林記搬到東大街時，一天可喝下一支四十度的威士忌，一醉酒，沒力打魚蛋，見到有客就纏不斷聊，惹來很多投訴，她唯一可做的，就是不斷向人家陪不是，鋪頭的工作亦漸漸由兩公婆合作，變成由她獨力撐。他幫不到忙，卻請了幾個親戚來幫手，為王太增添了不少麻煩。
「佢請自已阿哥同侄仔，我大叔唔識字架，連單都唔識寫，我叫佢做其他又唔肯，個侄就同佢一樣，日日飲醉，人客點超過三款，佢就記唔到，你話點做生意，我話佢兩句，佢就走，佢（王炎林）居然要我同佢斟茶認錯。我梗唔肯啦，冇錯點解要認。」她倔強地說。
「結果點？」
「咪冇結果，我冇認過錯，佢都冇返來，最後不了了之。」她說。

無及亞視都來採訪過，令王林記愈做愈出名。

王炎林（右）：「我呀，打魚蛋打到識武功 … … 」
王太（左）：「 … … 」（冇你咁好氣）

強敵中殺出血路

王林記是在八十年代初才開門市的，那時同街的安利早已了先機，做的魚蛋享負盛名，近年經傳媒報道，生意更好，門外一早到晚都見人龍，店員還誇張到要用擴音器來控制人流。
王林記開在東大街最盡頭，盡失地利，客路大部分被安利切斷，經營甚是艱難，加上王炎林早已不能視事，打魚蛋的重任，最初就由王太一力扛上，魚蛋的水準也不及對手。搬到東大街的頭十多年，一直被安利比下去。但王太多年來一直不認輸，終於在九八年找回紅褲子出身的叔仔王炎興回巢，魚蛋的質素於是漸次回復，也掙回不少生意。好強的王太，無時無刻都諗新方法與對手抗衡，希望在芸芸強敵中殺中一條血路。
像從前王林記賣的都是傳統潮州魚蛋，款式很有限，為了競爭，她花盡心思，創作新款，像香魚蛋就是她創。見人們喜歡吃片頭（炸魚條的頭尾兩端），她就將魚條切成細段再炸，製成大量片頭，「淨片頭」一推出即大受歡迎。
她很講究魚蛋的材料，人家做魚蛋都慣了溝麵粉，她卻堅持用九棍、魚或魚及門鱔；全魚肉來做，除了調味，一點粉也不加。
「加粉就會變得死實，又會冇咁鮮，好似出面大陸魚蛋咁，人使鬼你度食呀。」她咬牙切齒說。
做魚蛋的魚，都是漁民每天清晨交來，跟就由工人魚，她每朝五時就回到王林記，為的就是檢查交來的魚，她更在工場內設置了一個大凍房儲存漁獲。
「梗係要貯啦！捉魚唔同種菜呀，唔係次次都捉到嘛，有時多有時少，唔通日冇魚就唔做呀？」
這大凍房，隱藏了她跟漁民做生意的智慧。因為有了大雪櫃，即使漁民漁獲過多，她都會照單全收。她是魚出身，知道把魚放在大盆水中雪至結冰，冰藏的鮮魚，較直接放入雪櫃保鮮得更加長久，因此可以大膽要貨。漁民覺得她要貨疏爽，即使在漁獲銳減時，也會專登留魚給她，形成王林記的魚蛋供應較別家穩定，即使是對手，有時也無可奈何，要反過來向她取魚蛋。

魚蛋店居然有意大利咖啡賣。

淨炸魚蛋 $20
炸魚蛋味鮮香口，不同市面一般。

敢想敢做敢創新

論魚蛋，她真的是有一手的。
她的魚蛋，入口不及安利的彈牙，但論魚味，卻有過之而無不及。鬆香的魚蛋，帶點粗獷，論質素還是足以和同街其他店鋪抗衡的。
不過搞一間食店，光靠魚蛋當然不行，還要有很多東西配合，從前王林記最弱的一環，就是湯底。她的湯底，曾在網上被評為似「蓮藕煲鱆魚」，難飲可想而知。而牛腩、豬手又被笑咬落似「橡筋」，連王太自己也笑說：「又真係形容得幾似！」
然而，笑還笑，這女子就是有種知恥近乎勇的狠勁。為此，她專程走去學烹飪，又四周向朋友請教，學懂了在魚湯加豬骨牛骨同煲，令湯變得入味又不嗆喉，又懂得控制火候，令牛腩及豬手又腍又滑。
見飲品不夠人家多，她又膽粗粗引入幾款意大利咖啡，水吧師傅不懂做，她去學，再回來教他們，令王林記成為東大街唯一有 cappuccino 飲的魚蛋粉檔，水準還不錯。
「梗係，我早排先至換用意大利咖啡豆！」王太帶點招積地說。
對客人，她特別有辦法，漁民多不識字，食物款式多也不會看餐牌，她就印上照片，見有鬼佬來吃，她又加英文，自已一手翻譯，「香魚蛋係 spring onion fish ball ，片頭咪係 triangle fish ball 。」

王炎林酒量好，喝的都是幾十度的烈酒。

叔嫂拍住上

叔仔王炎興只有四十來歲，卻有三十年打魚蛋經驗。

奮鬥了廿幾年，王林記雖不及安利般名成利就，但也有一定成績。門外總算也排了條小人龍，牆上也貼滿了傳媒的報導，王太與陳啟泰（亞視藝員）的照片被沖曬成 A4 size ，貼到隨處可見。
店子一星期開七日，從早上六點開門到晚上九時關門，食客川流不息，千奇百怪，早上有一身古銅膚色的漁民，中午有寫字樓客、踢拖鞋的街坊。到了下午茶，有紋了左青龍右白虎的地盆大漢、巡邏休更的便衣警察。晚上就有從寶馬山駕 Benz 來的貴婦。星期日更厲害，老的嫩的，一家大細，型男潮女，甚麼人也有。放得密密麻麻，位置一空，立即有人補上，大家都不介意坐得貼貼。
「以前唔係，幫襯我多數係漁民！外面入多數去安利，而家我都有外面客。」王太得意地說。
為做好王林記，她法寶盡出，有點像發洩，方法狠且勁，彷彿要掃走多年的屈怨與不快。

「我仲有乜未經歷過呀？只要係公平競爭，唔係陰人，怕乜唔敢做呀。」
生意日趨進步，叔仔王炎興也下不少心血，他主力做魚蛋，大部分時間躲在隔幾個鋪位的工場內，知道有採訪，不時過來湊熱鬧，明明過了打魚蛋的時間，都拉我們過工場，說要做魚蛋給我們看。對這個叔仔，王太讚不絕口。
「佢就醒喇，原本都鍾意飲酒架，但識得浪子回頭！」叔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學歷只有小三，十歲就跟哥哥到魚蛋檔打工，在王林記幫了一段時間後才出外闖，最終還是回到王林記。
「我想做差人（警察），唔得！想行船，又唔得，淨係俾我學到做魚蛋。以前冇機器幫手，冬天得幾度都要用手打，魚肉入面全部係冰粒，所以咪飲酒暖身，好多人一飲就戒唔甩，好似阿哥（王炎林）咪係！我個侄仔幾年前飲到腦萎縮，未夠五十歲就死，我算係好好彩。」王炎興說。

豬手撈粗 $17
豬手炆得不錯，軟腍而入味。

淨片頭 $20
香口，是每朝早鮮炸的。

炸魚皮 $10
最伴魚蛋，當然也是自家炸。

Cappuccino $15
做得似模似樣，比不少 Cafe 出品還好

王炎興很落力，縱使今天打魚蛋已有很多機器代勞，他仍然堅持部分工序用人手，做魚蛋時，一唧一刮，手法非常熟練。
「打魚蛋最好都係用手，用太多機器，會有朕鐵氣味。」他傻傻地說。
兩叔嫂合作，王林記變了許多，生氣盎然。不過，有些事始終改變不了，就是王炎林每天仍要飲一支威士忌。
「我都由得佢咯！橫掂都改唔到啦！佢以前唔係咁！會同我去遊樂場玩，又會跑落山買雪條俾我食。佢以前打魚蛋好勁，要粒魚蛋沉就沉，浮就浮，知我鍾意食香魚蛋，就成日整俾我食，而家 … … 唉！」王太說。
近幾年因為有叔仔幫手，加上仔女長大出來工作，她才有機會做自已想做的事，家婆過了身後，她更像隻脫了囚牢的雀仔一樣，享受有生以來最大的自由。去年她就去了埃及及非洲旅行，兩星期後會獨個兒到西藏。
「怎不帶老公去？」
「同佢去？西藏高原，點知佢會唔會返唔到！我唔想咁快承繼佢遺產呀。」她半憐憫半說笑的說。
半生的辛苦，終於有停下來喘息的一刻，如今，她進入了享受人生階段。也許王林記的名氣和生意，最終都過不了安利頭。然而，這又有何重要？因為她已戰勝了自己的命運，為自己坎坷的生命扭轉了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