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記火鍋小菜館
地址︰油麻地砵蘭街 10至 16號
電話︰ 2332 8980
夜。砵蘭街。如夢如幻。這幻影,很誘人。
煊記,四十八年來,在這浮華幻影中討生活。
一對老實父子,賣火鍋魚粥順德小炒,幾道拿手佳餚,貨真價實。
馬伕舞小姐蠱惑仔,個個來到,吃得津津有味,令這檔口在江湖中,賺了聲名。
只是,要出污泥而不染,從來不易。
店外的花花世界,何其吸引,是醉是醒,誰能把持得住,獨善其身?
江湖內,眾人皆醉。
晚上七時。油麻地砵蘭街。
棺材鋪垃圾房,水盡鵝飛,惟獨煊記燈火通明。
門口一個小魚缸,打着綠色燈光,紅底白字膠板,寫滿海鮮價格,師傅拿起河魚,即劏即切,老式火鍋菜館格局,入格入型。
樓下鋪面只幾張木枱,以為冷清?
誰知二樓是另一個天地,幾十張枱,坐滿人打邊爐,炒幾碟小菜佐酒,啤酒小姐穿插,忙到極,很有大牌檔風味。
吃的是傳統順德菜,炒魚腸焗骨腩爆魚卜,全部取自鯇魚,魚腸甘香,魚卜軟滑,都用銅煲爆,香氣十足。
蒸河鮮,火候拿揑得好,春天魚邊魚秋天鯉,緊隨時令。野雞卷、煎釀鯪魚等手工菜,同樣做得幼細。火鍋很老派,沒貴價海鮮,沒古怪湯底,只豬骨湯,鯇魚片鯪魚球大魚雲,配豬雜鮮雞手切肥牛牛栢葉雞腸等,貨新鮮價錢平,三四十有交易,極受食客歡迎。
食店內,五嶽三山。
食客都不簡單,鄰枱幾個戴着粗金鍊的壯漢,高談闊論,另幾個皮膚黝黑的老人,不怒而威,靜靜坐着,享受身邊人為他們灼魚片。
「呢度喺咁,乜人都有。嗰個係果欄嘅大老闆囉,呢邊嗰個,就係麻雀館老細,幫襯咗幾廿年囉。」一位老夥計說。
同行也愛來消夜,雪園和鏞記的廚師們收工,幾支啤酒幾碟小菜,將工作壓力釋放,就連劉健威甘健成也是這裏的熟客。
「喂!煊叔,好耐冇見啦,身體點呀!休息多啲啦,唔使成日落嚟,交俾阿仔睇就得啦!」一位老人家來到,熟客即時開口問好。
這老人,是店子老闆胡煊正,七十八歲,人人都尊稱他為煊叔,走過每枱,都有客人跟他打招呼,足見地位。近年他已半退休,菜館交給兒子打理,但還是天天回來,跟老朋友會面,為這江湖世界壓場。
險境中,一肩扛上。
事實上,煊叔真的在江湖中長大。
50年隻身來港,在茗芳、西河等茶樓學廚,後來在西環和深水埗的魚欄工作,在低下層打滾。 63年,儲了點錢,在咸美頓街開大牌檔,早上賣魚粥,午市炒粉麵,夜晚賣火鍋小菜消夜,街坊地頭蟲都識他。
起初,生意不太好,他腦筋一轉,賣人家沒有的鯇魚魚生。鯇魚起肉,拌子薑花生葱段薄脆芝麻五柳菜同吃,立竿見影,生意轉旺。
「嗰時啲客,幾個人食三條鯇魚。一條做魚生,兩條起肉打邊爐、焗骨腩,我日日劏過百條鯇魚,冇得停手!」煊叔今天說來,還是一臉自豪。
他明白做順德菜,材料新鮮是重點,故跟魚欄打好關係,人家月尾結算,他七日就找數,魚販特別留些靚魚給他。他又講究,鯇魚用草鯇,貪其有魚味,骨腩不過硬。回來又在魚池養三四日,「瘦身」驅泥味,魚肉更結實鮮甜。鯪魚肉親手撻,彈牙爽滑。
那時,油麻地是碼頭區,幹粗活的工人、船運公司的老闆,都來捧場,生意愈做愈火紅。
雖千萬人,吾往矣。
但畢竟是油尖旺,來吃飯的,絕非善男信女。賭客妓女道友黑社會,三教九流,打架爭鬥,吃霸王餐,離奇事天天發生。有次兩幫開片,煊叔無辜被斬傷,殃及池魚。
「食完唔俾錢,扮阿 sir。又話啲菜有沙要我賠,真係乜都有!做大牌檔好難 o架,對住班人,唔可以太火猛,又唔可以冇火,要收放自如!」
收放自如,就是有時硬、有時軟,要看眉頭眼額。一般爛仔,吃完不付錢,他鬧上差館。有些惹不得的,吃菜心說有沙要賠,他寧願只賣沒沙的生菜,斬腳趾避沙蟲。可幸那時的江湖中人,好些特別有情義。煊叔亦以情義相待,人家落難時,就免費給人一頓飽飯,他日飛黃騰達,就記得煊叔的恩惠,遇上危難,自會出手相救。
他在刀口上討生活,為了一頭家,能屈能伸。甚麼壓力,都是獨自承擔,他最大願望,是子女成材,能飛出這兇險之地。所以兩女三子,從小到大,都不用到大牌檔幫手。放學要即時回家做功課,還死慳死抵,請兩位退休校長為子女補習。為怕影響子女形象,更教兒子不認自己,用心良苦。
「老竇由細到大教落,如果有人問你識唔識胡煊正,你死都話唔識!嗰時唔明 o架,只係覺得佢硬綁綁,唔講道理。」煊叔的二子胡達光說。
為子女,連「父親」兩字都不要,為家庭,一個人落戰場打拼,從沒哼過一句苦,甚麼麻煩事,自己一口氣吞下,回家隻字不提。
「呢區太複雜嘞,睇住啲細路學壞,賭錢食白粉,走唔甩 o架,我唔想我啲仔女咁。」 86年,煊叔見子女已十來歲,反叛易學壞,決定孤注一擲,把煊記關掉,將子女送去加拿大讀書,再舉家移民,離開這九反之地,讓子女在良好的環境下開展前途。
為親情,再上征途。
煊叔把子女安頓好,將牌照交回政府,到加拿大搞茶樓,一心安享晚年。
只是人生路不熟,又不懂向當地華人「埋堆」,茶樓生意欠佳,蝕了很多錢。但子女學業才剛開始,極需要錢,他惟有隻身回港再搞煊記,賺錢供養子女。
他在砵蘭街租一個小鋪,重操故業,街坊老朋友,很快便聞風而至,生意很快重回軌道。他一直捱到九十年代,年紀漸大,有心無力,但仍不放棄,苦苦支撐。
「老竇份人好牛脾氣,乜都唔講出口!成日話唔使人幫手,其實口硬心軟。」二子胡達光說。
那時,阿達唸完大學回流香港,母親向他洩露口風,他念及父親辛勞,加上自己也要找工作,就一口應承回巢助父。
其實眾多子女中,阿達最反叛,爸爸不准他學車,他偷偷在加拿大學,還買了輛二手車四處玩。他只道父親專橫,從不了解他的苦心,直至二十來歲,自己在加拿大做了爸爸,才明白做人父親的艱難。
02年,他正式回來接手,煊叔對此,沒說甚麼。但沒說話,不代表他不明白,老人家一切看在眼裏。阿達不諳飲食業,煊叔親自教他劏魚用銅煲,又親身奔走,找飲食業的老朋友教阿達做中菜。取貨的批發商,老早打好關係,方便阿達能繼續拿到揀手靚貨。
兩父子,同行並肩。
但他對兒子還是嚴厲,菜館大事小事,都要阿達親手做。每天下午到街市買貨,晚上入廚房炒煮,一天工作十多個鐘,連通渠都要他自己來!
「我知其實佢係對我好,想訓練我硬淨啲,將來佢唔喺度我都搞得掂。」阿達說。
扛起一間店鋪,阿達前所未有辛苦,一天做足十幾小時,連指頭都磨倔,他也想過放棄,但每想到老爸過去的付出,加上對煊記的感情,最終還是堅持下去。
其實兩父子,一直站在戰線上,並肩作戰,只是感激,從沒宣之於口,但有些感情,旁人還是看得出來的。
像近年,食環署以有蟲為由,不准他們賣鯇魚魚生,煊叔大發脾氣,阿達無計可施,惟有增加一道鱆紅魚魚生,算是給父親一點安慰。就是加新菜,他都尊重老人家,全部讓爸爸試過,批准才賣。
「老人家其實食鹽多過我食米呀!好似用銅煲,出面啲人就咁爆,佢會喺爐頭上慢慢轉圈,熱力咁先均勻。打鯪魚球,佢一定用手感受濕度,先決定落唔落粉,唔到你唔服呀!又好似佢唔俾我賣手工菜,都係驚啲菜太幼細,花工夫,我哋廚房做唔切,佢嘅好意,我明 o架!」今天的兒子,已明白老爸的心意,父子之間,多了一份體諒。
江湖事,變成歷史。
今天,阿達沒把煊記大改,菜式沒離經叛道,只加賣一些順德小菜,把裝修環境變得企理一點而已。畢竟煊記是煊叔一生最大的成就,變得太多,會傷了老人家感情。但這些小改變,正悄悄改變着煊記,粗魯的江湖客人,漸漸減少了,換來斯文客年輕客,而父親,也認同這改變,畢竟舊時一套,已漸褪色,不合時宜。
「間鋪光鮮咗,連阿媽都成日落嚟幫手,佢成日話老竇,當年對仔女太嚴,但計我話,如果當年佢唔係咁做,我哋幾兄弟姊妹,早已學壞都唔定,邊有今日咁?」阿達說。
今天,阿達已全盤接掌煊記,一切打理得頭頭是道。而煊叔,每天都來打點,見老朋友,做其生招牌,一家人,在這間店內,和諧共處。
夜深。煊記外的霓虹燈依然活躍。然而,江湖色彩,卻漸隱退,成為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