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4日星期一

啤酒要涼呀

擅長微型小說的阿根廷作家舒亞(Ana Maria Shua)有一則叫做《夜聲》的作品,全文如下:「夏天的夜晚,平靜而溫暖,唯一聽得見的聲音就是我女兒睡眠中的呼吸,以及雪櫃在高溫中呼求伴侶的溫柔低喃」。

我很喜歡這篇小說,因為舒亞寫出了一個極富詩意的夢幻場面。在她的筆下,雪櫃那工業化的噪音變成了肉感的嗓音,平凡的機器則因此轉化為一頭不知名的異獸。小說家從日常生活的角落裏扭出一片奇特的場景,正是在這樣的場景之中,我們才能發現自己過的日子其實並不自然。

每逢夏季,一般香港家庭到了晚上大概就只剩下兩種聲音了,一種來自冷氣機,另一種來自雪櫃。無獨有偶,它們皆與製冷相關。到底是從甚麼時候開始,我們變得對冷這麼迷戀?難道人到夏天就必定要期盼冰涼嗎?

大概是廣告的影響吧,大部分人心目中喝啤酒的最佳狀況應該是這樣的:烈日當空,一個滿頭大汗的人走過來急忙打開雪櫃,取出一瓶瓶身結霜而且冒着清冷水珠的啤酒。他打開瓶蓋,讓啤酒的氣泡湧出沙沙聲的歡呼,然後仰首將它灌進喉嚨,大口吞嚥。最後並且最重要的一刻一定是他那滿足的嘆息;「啊!」。這一聲「啊」非常重要,它是整個過程的完美結局,是冰火相滙冷熱相聚的自然現象。我們甚至可以說,要是少了這一聲「啊」,任何啤酒的飲用都是有缺憾的。而這一聲「啊」的前提則是啤酒必須要冷,常溫的啤酒不可能激發出這種發自臟腑的呻吟。

這也是早年就回內地公幹旅遊的香港人會覺得大陸真像另一個國度的理由之一,因為那裏的同胞居然能喝不涼的啤酒。接下來的二十年,我目睹了全中國逐漸接受冷藏啤酒的過程。直至今日,絕大部分食客都會在點菜的時候向侍應聲明「啤酒要涼呀」。仍然不抗拒常溫啤酒的,已經不多見了。

啤酒大概有三千年的歷史,相比之下,冰凍啤酒的習慣頂多也只不過形成了一百多年,可現代的啤酒飲家肯定想像不了發明啤酒的古埃及人如何能在北非的高溫之下暢飲暖和的啤酒。不要扯到古埃及那麼遙遠,就算到了現在,有些英國人還是不怕溫啤酒。可見啤酒冷喝不是必然的,它真的只是一種很新很年輕的現象。我們之所以覺得啤酒要夠冷才對味,是因為溫度在我們的味覺裏起到了關鍵的變化,大家的口腔和舌頭開始嘗出了冷的「味道」,並且愈來愈重視它在夏天帶來的衝擊。

請你想像這場味覺革命的廣度和深度,想像一下從前要在夏天吃雪糕喝冷飲的難度;請想像你家裏如果沒有那夜夜低鳴的異獸,那會是種怎麼樣的生活?(冷凍時代之一)

梁文道